生 如 红 茅
高余
陈叔死了,不是“重如泰山”,而是重若“红茅”。他的一方骨灰盒不足10斤,轻压在我的腿上。随着灵车颠簸,骨灰温度浸润出来,炙手灼腿。城市的街灯扑面而至,又倏尔远逝;昨天还谈笑风生的陈叔,此刻却躺在我的腿上。
县城背后的火葬场占地约10亩,插入云天的烟囱底座挑着低矮的停尸间悚立山腰,下方是一幢综合楼和宽敞的纸杂商铺镶在公路边,被四周高高的围墙圈成一个方盒。火化时天已昏黑,浓浓烟雾如阴云游荡,散发出恩怨情仇的味道。骨灰出来时像一堆燃过的柏树枝,铁铲几拍,嗞溜之后烟气冲盈,仿佛给“齑粉”一种诠释。唉,人无大小贵贱,结局如斯也。
车子驶向富源山公墓,县城与山隔着一条江。昨天与陈哥上山定位很顺,因人熟。公墓的等级比社会分明,一位一价,绝不相同。基于关系,优惠之后给陈叔找到了平等位。
灵车驶向富源,将把一个人的一生浓缩进不足一平方的席位。我想再次把他还原,这得从另一端开篇——他的生日。
陈叔的生日年年过,只有最近两年的生日才没有邀请所有亲友参与,原因是病重了,医生吩咐戒酒。但我有幸参与,原因是我能喝酒,陪他尽兴。记得去年的生日正值六月,白天似火烤,夜晚若蒸笼,有空调的必开,无空调的进茶馆,反正电扇的风不能吹,风如烟火。按说这么热的天是不该喝酒的。但陈叔高兴说,我喝红茅兑雪碧,你喝舍得把我顾。红茅绵延性醇厚,舍得精神世人赋。
尔后不久陪陈叔喝酒是在他家。他儿子陈哥跟我是哥们兄弟,开厂生产配电箱,中午请省检查员吃饭剩下半瓶舍得,陈叔说,嘘哩吧叽,小高,你想喝啥?我回说,无所谓,你说啥就啥。
陈叔说话慢细,夹带娘腔味儿,思维飘拂,动作也慢条斯理,他说,心高不过天,海大不过嘴。我不明白,摇头。其实我明白,他每次喝酒都会有话题高度,一是量,二是质。
他说,以前一天两瓶不落枕,现在一天一瓶仍然行,累计该多少?我摇头。从红茅烧喝到红茅液,又该关爱多少年,积攒多少情?陈哥埋怨说,又翻功劳薄,粗算一下你已喝掉100平米八层楼了。
陈叔的眼睛鼓起,胡子竖立,步子拽开,一手提酒,一手挥舞说,舍得剩酒,不喝也罢。红茅厚道,我之最爱。有酒无菜,是酒宴,菜全无酒,没人爱。花生咸菜,青菜白菜,各有所爱,她娘,上菜。
陈叔喜欢圈在椅上写字看书,一杯红茅液放置案头,其色其味其品,胜于茶道。有诗为证:偏爱太阳,因它红透。/独爱红茅,因它纯厚。/一生伴酒舞翩翩,/追逐鹅黄赛神仙……
其诗虽弱,却显豪情。我也爱诗,喜欢陪他左右。他不会因谁而喝跟斗杯,他说酒乃粮酿须细品,喝酒如品茶,个中滋味要细嚼。
最后一次同他喝酒,是他刚出院。他的眼神没有了光泽,深陷在眼眶里,颧骨高凸,鼻翼尖削,胡须雪白,肌肤褶皱,用“骨瘦如柴”形容贴切。陈哥说,今天高兄弟喝,爸爸就不喝了,医生说,你的肝早已红透硬化,不能再喝。
陈叔端酒吟诵“鹅儿皇似酒,对酒爱新鹅”,要想不喝酒,除非阴间走。休管人好事,岁月本蹉跎,小高,来来来,我们还喝“红茅”酒。陈叔捋捋胡子,吧的一声抿一口。他依然保持喝酒的风度,如羊蓐草,如客品茗。特别是喝红茅液,眼睛放红光,执酒观天,眯眼细啜,咂吧咂吧嘴,透露一丝“狼性”。他其时已然78岁,手指修长卷曲,烟杆仍勾掌心。我劝他忍痛割爱少一爱,他说,戒烟可,酒不行,人生一世,知己难寻。烟,是森工局挖窝栽树的苦侣;酒,是退休学诗填词的性灵。至于人,放进红液浸泡,能够明亮,醇厚,绵长,几人能行?快乐每一天,轻松每一天,幸福每一天,方为重,是为人。
陈叔真的死了,在其书页夹着几行字:
当验证出灰尘的厚度
验证了光怪陆离的世相 依然反复
挖掘真善美的符号
一只盒子装进去的黑夜
仍然令明晃晃的世界反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