看着儿子头也不回地走向车站，像众多出门求学的孩子一样，开心的奔向远方。我突然好想哭——不知不觉中，儿子已是个大伙子了，而我，这十多年来第一次有了与他离别的难过。

        我生儿子是难产，他让我从前一天晚上的10点到第二天下午的4点，几乎是医生“强行”把他从我肚子里掏出来才解放了我。生产整整疼痛18个小时。在那一天一夜的折腾中，尽管我没有哭也没有叫，但是，我是清楚自己是用“认命”来面对的，甚至认命地希望死去以求解脱。那个时刻，我想到了我母亲的辛苦，理解“母亲伟大”的真正含义。所以，即使以后任何一位女性在产房大哭大叫歇斯底里我都能够理解，甚至听说有孕妇一丝不挂地冲出病房不想生产，我都表示相信。

        之前，我从不知道刚出生的孩子是会哇哇大哭的，所以，我也不知道儿子生下来没有声音是不正常的。直到听见母亲哭泣的声音，看着老公红红的眼睛，我才知道，我辛苦生下的儿子不健康，他是医生口中的“死胎”。

        我无力的望着老公，他拂开我额边汗湿的头发说：“我们有了儿子了…….”但是语调低沉，声音哽咽。然后，他在医生的催促下跟着护士匆匆地走了。母亲担心孩子，也马上跟着出去了。父亲给我煮了五个荷包蛋，我一下子吃得精光，然后沉沉睡去。睡去之前，父亲也说，你没事，我过去看看孩子。

        醒来的时候，天已经黑了。我看见，病房里人很多，两个刚做了母亲的脸上都挂着笑，都有亲人陪伴，有逗孩子的声音，有问候大人的声音。而我的床前，没一个亲人。见我醒了，大家不约而同地停止了说笑，用相同的同情的目光看着我，有人小声地问我需要什么帮助。我笑笑，摇摇头，感觉仍有些虚弱。我内心是矛盾的，希望家人来到我床前，但是又怕他们来，如果都来了，说明我的孩子没了。至少现在，孩子应该还在抢救中，他还活着。

        果然，老公最先过来，他握着我的手是颤抖的，同样一天一夜没合眼的他憔悴而疲惫，本来就清瘦的脸颊似乎颧骨更高了。我忍不住摸了他的脸，有些想哭。

       我不敢问，不敢开口，怕听见不好的消息。

        “放心吧，我们的儿子已经有了呼吸，现在脱离生命危险了，正在输液。”后来我才知道，老公怕我担心怕我流泪，故意骗我的，当时儿子根本还在恒温箱，根本没有脱离生命危险，医生也完全是把他死马当作活马医，大剂量地使用药物。

        但是，我仍然永远感谢医生护士，他们一直没有放弃。我又是多么的震惊和欣喜，我的孩子，他有多么顽强的生命力！所有医生都表示新生儿没有生命的体征，但是在抢救了半个多小时之后，儿子竟然发出了微弱的声音。在输液、输血、输氧的管子插满他的头、鼻孔，那么娇弱的他还能用小嘴吮吸我的乳汁。

        “真是奇迹，他能存活下来，真的是奇迹！”事后三个月，当我抱着儿子去接受进一步检查的时候，接生医生这样告诉我。她很欣慰地说，为了抢救儿子做了人工呼吸她自己缺氧第二天脸都肿了，但是她为自己坚持和努力没有白费而开心。

        而一年之后，医生告诉我，儿子几乎没有留下后遗症的时候，我才彻底地痛快地大哭了一场，可怜可爱的儿子，你真的太棒了！即使，你头上留下了一块拇指大的伤疤（输液时扯下了头皮）。与生命比较起来，这点小印记算得了什么？当初，我只祈祷他能够活下来，就知足了。现在，儿子确定是个正常的、健康的孩子，我千万次地感谢上苍对我们的眷顾和厚爱。

         与同龄孩子比较起来，儿子学会说话是比较迟的。

        我现在都佩服那时候我的不厌其烦，每天讲故事，每天教他说话。他口齿不清，说话总是不连贯。但是有一天，一直连两三个音节都说不完整的他，竟然突然说了一句：“妈妈，你都说了好多遍了！”

         天啊，这是两年多来儿子说的最长的一句话，直接震得我半天反应不过来。然后，我一把抱紧他一阵猛烈亲吻，泪流满面。儿子惊慌：“妈妈，妈妈——”

        我觉得，那一刻，我听见了世间最动听的声音，从没那么有成就感，从没那么激动幸福。儿子看着我又哭又笑的表情，懵了，吓得有些想哭。我告诉儿子，妈妈是高兴的，因为宝贝最厉害。

         儿子终于能够说话了，终于能够讲故事了，他能够完整讲完《木偶奇遇记》应该在三岁多。每天，我和他散步回来，他都要故意在门口敲门：“开门，快开门，老爷爷回来了！”然后，我快步进屋然后装着刚打开门把他迎进去，儿子很高兴。我教他自己换鞋、教他把拖鞋给爸爸妈妈换上。

        四岁之前，儿子是开心的。经常，他会睡在我们中间，小手一边搂着一个，一会儿亲亲爸爸，一会儿亲亲我，然后，大声地说，我爱爸爸妈妈。

        老公因为车祸遽然逝去。我觉得天都塌了！可我不能哭也不能表现出来，我瞒了年迈的婆婆两个多月，我也是在一年之后才告诉了儿子，爸爸已经去了天堂。

        记得当我郑重地告诉儿子，并准备怎样解释他爸爸不是出门给宝宝挣钱买玩具去了的时候，儿子当时仰望我一下，然后说了一句“哦，我知道了。”然后，又跑出门去与小朋友玩了。

        我为5岁儿子没有忧伤感到高兴，真的不想让他小小年纪承受太多伤心和难过。但是，我绝对一辈子都想不到，儿子在18岁成人礼之后两个月拿到大学录取通知书那天，他告诉我，其实，当他清楚知道爸爸死去的消息之后，非常伤心，但是，怕我难过，就一直装着不明白。其实，他什么都知道。

      我简直震惊万分！可怜的儿子，那时候小小年纪的他，承受了多大的心里负担啊！他要有多大的毅力，才能保留这个秘密直到成人呀！为什么那么懂事？为何如此早熟呀？

       儿子的学习、生活几乎没让我太多费心，他的家长会我也去的不太多。我很多时候加班熬夜，很多时候早出晚归。为了生活，我必须不断努力。

       儿子上的全托幼儿园，我周一早上送去，周五下午接回来。在幼儿园，初次分离的我和儿子都流过泪，但是，我还是在他的哭喊中安慰之后毅然转身。后来，儿子尽管从不愿在周五放学后在幼儿园多呆一分钟，但最终很少哭闹了。每次，儿子看见我，就会立即飞奔到我面前，直接拉着我往校门外走。我仅问过一回：“儿子，妈妈陪你玩一会跷跷板或者滑滑梯再回去嘛？”儿子直摇头：“不，妈妈，我想回家！”

       小学一年级两个月之后，我就基本没接送过儿子上下学。偶尔遇见提前下班，我在路上碰见儿子，儿子都会兴奋得满眼放光。记得只有一次，下雨天，我骑着电动车到校门口去接已经上中学的儿子回家，才突然发现，原来，放学接送孩子的家长那么多？！

        儿子考上大学，川外就读。我为他终于考上自己比较理想的学校高兴，也为他能够有机会出门看看外面的世界欣慰。但是，我最终仍然没有送儿子去千里之外的大学报到，还是让他独自去了学校。儿子第一次远离我，远离家，我不知道他当时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态，有紧张吗？有忐忑吗？但是，他终于还是安全地抵达，终于还是骄傲地传来新学校军训的图片，告诉一些大学生活的点滴和饮食方面的差异。他还是迅速适应了那里的生活和学习。

        今天，儿子再次返校。他本来说了自己打车去不用我送到车站的，但是，我想送他一下，即使就在车站门口。

        只是，拥抱我之后，儿子头也没回地走向了车站。望着他拖着行李箱远去的高大背影，我才蓦然发现，弹指一挥间，儿子真正的长大了，而我，真的也变老了。（陈远芝    2017.09.08）